2006年3月21日,陈久霖在新加坡牛车水法院戴上了镣铐,直送监狱。这个7年就让中航油(新加坡)净资产暴增700多倍的“神人”,竟因一次石油衍生品交易,就把整个上市公司彻底赔光。他究竟是国家民族的罪人,还是巨头博弈的替罪羊?永不言败的陈久霖,又演绎出怎样的跌宕人生?
【1】鱼跃龙门
1961年10月20日,陈久霖在湖北黄冈浠水县的竹瓦镇宝龙村出生,生下来就赶上“三年自然灾害”,家中一无所有。初中毕业后,陈久霖小学老师、村干部都干,却不想要这样的人生。他的腿扎在泥巴地里,心想着有朝一日能进国务院,为了这,他下地都带着英语书。

终于有一天,陈久霖打点行囊来到黄冈黄州中学。只有初中底子的他,发了狠直接上高三。没钱没地住,就在同学家借宿蹭饭,靠着没日没夜苦熬苦学,一年就以绝对高分考上北大。整个黄州中学都被“学霸”轰动,至今都是个传奇。
1982年,陈久霖进入北大东方学系学越南语。入学后,他狂学英文,对越南语兴趣不大。毕业后,进国务院的梦想基本破灭,却在航空国企工作多年,连个副处都没混上。36岁时,陈久霖依然过着工薪阶层的“寒酸”生活。
但,改变命运的机会突然来了。
1997年,金融危机横扫亚洲之际,陈久霖突然“赢得”了一份“光荣使命”,要他去遥远的新加坡重启一个亏损两年、沉睡两年的海外独资分公司。虽然多年后,中航油集团表示,派陈久霖去是因为他“有特长”、“有闯劲”、“素质全面”,但在一个风雨飘摇的时刻,把一个职低权微的人派去照看一堆破败的海外资产,绝不是个值得羡慕的美差。实际上,中航油集团的领导们多坏的打算都有了,唯独没想到,陈久霖竟会创造出惊艳世人的奇迹。
【2】航油大王
1997年,陈久霖跑到新加坡,看到中航油(新加坡)是这么个破败情形:公司就3人,两个员工和他这个总经理;公司没业务,员工没经验,连办公室都没有;公司唯一有的,就是笔10万新元的欠债。陈久霖不得不在街头一边大口吃着辣味马来面,一边琢磨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。
中航油(新加坡)1993年成立,是中国航油集团旗下的全资子公司,原想着背靠新加坡这个世界第三大油市,在海外做些航空燃油的采购运输。没想到成立后,猛亏两年又休眠两年。陈久霖来时,集团给了49万新元启动资金,还了债、交了办公室租金,手头只剩下10多万。这么点钱,根本没法做生意。

陈久霖初来乍到,人生地不熟,启动生意又没钱,就靠一个字——求。四处磕头作揖,求贷款求供油,没人搭理。人家一听中航油(新加坡),马上躲得远远的,就怕烂账缠身。
生意没法做,陈久霖又跑回了北京,管集团领导要航油采购权。其实,集团有专门的航油采购部门,陈久霖这么干等于抢人饭碗。没人愿得罪人,也没人信他,不甘心的陈久霖就像秋菊一样不厌其烦,四处游说。有个领导不同意,他就冰天雪地顶风冒雪在人家门口死等,把躲着不见他的领导搞得投了降,终于答应给中航油(新加坡)几万吨额度试试。
拿了批文,陈久霖回新加坡采购。一船航油1000万美元,没哪个石油供应商肯赊账。两手空空的陈久霖只得在银行身上想办法。他找到巴黎国民银行(BNP),执着苦求加批文诱惑,最终把BNP打动。第一笔生意做下来,陈久霖净赚30万美元。
这笔“空手套白狼”的买卖对他至关重要,中航油(新加坡)从此有了生路。陈久霖开始四处融资,信用额度越来越高,终于把这家僵死的公司彻底救活。
很快集团公司发现,从中航油(新加坡)采购的油品就是便宜,陈久霖通过批量运输、比较采购,在海外市场狠命压价,不断占据集团采购份额。华商韬略(微信ID:hstl8888)梳理资料显示,1997年,中航油(新加坡)在集团的采购占比还不到3%;1998年飙升到84%,1999年达90%;到2000年,中航油集团干脆下了个文,要求下属公司今后必须全部采购中航油(新加坡)的海外航油。
生意越做越大,却远没达到陈久霖的心中目标。2001年12月,陈久霖第一个“吃螃蟹”,将中航油(新加坡)以海外自有资产在新加坡单独上市,引发机构投资者抢购。中航油(新加坡)在新加坡顿时声名鹊起,陈久霖也被誉为“航油大王”。
挟上市之威,陈久霖四面出击,完成“四大并购”,甚至筹划收购新加坡石油,使国有资产开始疯狂增值:1997年,中航油(新加坡)净资产仅有16.8万美元,2003年已至1.28亿美元,暴增了761倍,总资产达30亿美元。
一时间,中航油(新加坡)风光无两。公司被列入新加坡国立大学MBA教学案例;2001、2004年两度被评为新加坡“最具透明度企业”,又被誉为亚太最具独特性、成长性和最有效率石油公司;在国内,《人民日报》盛赞中航油(新加坡)是“‘走出去’战略棋盘上的过河尖兵”,成为海外中资企业的旗帜……

陈久霖也声望日隆。2002年,他以490万新元(约1600万人民币)薪酬高居“龙筹股”(新加坡挂牌中资企业)榜首,被人誉为“打工皇帝”。2003年,他被世界经济论坛评选为年度“亚洲经济新领袖”。新加坡某银行曾以近乎崇拜的语气指出:“中国航油最大的经营风险,就是陈久霖不再为中国航油服务!”
此时的陈久霖春风得意。谁也不曾料想,他竟会在一夜之间突然跌落,滑向地狱,生死未卜。
【3】地狱之门
2004年11月30日傍晚,中航油(新加坡)突然发布一则公告震惊世界:因公司无法为参与操作的衍生商品盘口注入庞大保证金,不得不亏损终结,亏损额高达3.9亿美元;另外,正在结束的交易盘口损失约1.6亿美元。由于公司净资产约为4亿美元,这意味着中航油(新加坡)已经破产。

消息一出,举世哗然。分析人士惊呼,这是自巴林银行倒闭以来最大的金融丑闻,其震撼度不亚于9级地震。血本无归的股民愤怒了,为什么只听到中航油(新加坡)收购新加坡石油的空前利好,却对巨额惨亏毫不知情?
事情,要从陈久霖最风光无限时说起。
在中国,中航油集团在航空油料市场上可谓一家独大,有人据此认为中航油(新加坡)也是靠垄断盈利,其实是误解。中航油(新加坡)能占据母公司100%的采购份额,一靠赌并购,二靠赌期货。
陈久霖精通《周易》,对“赌”的理解别开生面:“赌可能是人的天性,我经常会以某种‘赌’的精神,致力于公司的发展。”
中航油(新加坡)上市后,人们才窥见其盈利的玄机:2003年中航油(新加坡)年报显示,进口航油采购和石油贸易仅占总利润的16%,投资回报却占税前盈利的68%。这种“巧用资本杠杆”的方式,曾赢得中航油集团领导的盛赞,称其:“成功运用期货、纸货等石油衍生品工具,实现多种贸易方式的交叉运营,有力推动了贸易量的增加和利润的稳定增长。”
为加强中航油(新加坡)的期货交易水平,陈久霖特聘澳大利亚人杰拉德•里格比(Gerard Rigby)和黎巴嫩人阿布达拉•卡玛(Abdallah Kharma)。他们都曾供职于国外知名石油公司,拥有十几年的交易经验。虽然被前雇主炒了鱿鱼,但交易员们都不负众望,杰拉德•里格比在2002年为中航油(新加坡)大赚200万美元,2003年又赚500万美元。尽管在期货交易员圈子里,没人承认他们水平一流,但陈久霖却没有任何理由不信任他们。
要是交易员不靠谱咋办?中航油(新加坡)的内部风控堪称“完美”。根据规定,交易员损失超20万美元,要提交风险管理委员会;损失超35万美元,要报告总裁;损失超50万美元,则必须自动平仓。中航油(新加坡)共有10位交易员,即便全都喝醉了,损失上限也不会超过500万美元。
这与最终5.5亿美元的亏损极不相称。有人猜测,这源于中航油(新加坡)内部风险控制的全面崩溃,交易员隐瞒不报,风险管理委员会不报,财务部门不报。等到最后报出来,局面已无法收拾。
不过,事情哪有这么简单?
【4】魔鬼陷阱
实际上,中航油事件的真实细节至今都未曾完整披露。人们只能从一些较可信的资料中,拼凑出最可能接近事实的残缺真相。
2003年3月,第二次伊拉克战争骤然爆发。几乎所有的石油分析师都认为,国际油价必将井喷。但美军发动进攻才三天,国际油价竟狂跌至三个月新低,无数石油多头损失惨重。但深谙《周易》的陈久霖却指引交易员,在现货、期货、纸货(交易所之外的期货)间交叉炒作,大赚了500多万美元。
这轮空头干得漂亮,但陈久霖却因此有了个心理锚定:即便是伊拉克战争这么大的动荡,国际油价也没能涨上天。

2003年底,中航油(新加坡)的两位明星交易员未经报告,连续卖空了200万桶石油期权,结果遭遇惨亏。到2004年3月,已罕见出现了580万美元的浮亏。
对一个年销售额76亿美元的公司来说,580万美元的浮亏不是什么大事。当时,陈久霖正在巴黎出差,跟埃克森美孚谈合作,得知亏损后立刻发了封邮件,要求交易员斩仓出局。
然而,交易员交易的品种不是一般的期货,而是“卖出看涨期权”(俗称“裸空期权”),曾被股神巴菲特炮轰为“定时炸弹”。它收益固定,且无成本,还能绕开金融监管,交割前不必显示在财报之中。然而,它理论上风险无限大,收益却不高。有人实在搞不清中航油(新加坡)外籍交易员为什么要交易这么个玩意,甚至据此认为交易员是“内鬼”。
这个复杂的交易品种,陈久霖也不太懂。于是风险管理委员会主任和交易员表示,这种期权不能简单斩仓,最明智的做法,应该挪盘交易。
所谓挪盘,是指在期权交易中关闭亏损的近期合同,然后通过出售更长期、行使价格更高、交易量更大的期权来支付关仓的成本。这么干有利有弊,如果趋势反转,之前的亏损能化于无形;而一旦错误继续,风险会成倍放大。给出如此操盘意见的,正是高盛旗下的阿尔龙公司(J.Aron)。
实际上,陈久霖此时最明智的做法,就是按规程严令斩仓,让交易员为自己的不当交易负责。但陈久霖没这么做也有其道理。国际油价20多年来的走势,他可谓了然于胸。即便第二次伊拉克战争爆发,油价也没超过50美元/桶;如今国际形势平稳,油价已然上涨不少,笃信《周易》的他认为“物极必反”,很可能迎来下跌;而阿尔龙的“专业”投资意见,让陈久霖觉得,还是应听从专家意见。
哪知道,这一下错得更加离谱。
油价继续无法遏止地飞涨,到2004年6月,中航油(新加坡)浮亏已达3580万美元。这个损失虽然扩大,但对中航油(新加坡)还算不上伤筋动骨。此时,陈久霖已强烈建议止损,但高盛阿尔龙依然建议挪盘,并认为有希望在2005年挽回损失。
亏损开始飞速扩大。而此时,陈久霖却忙着收购新加坡石油,对这笔滚雪球般飞涨的亏损浑然不觉。9月,油价继续攀升,当中航油(新加坡)不得不第三次挪盘时,陈久霖才得知,中航油(新加坡)已经亏得付不出保证金了。
【5】在拯救中毁灭
2004年10月16日,北京海淀区马甸,中国航油大厦。中航油集团所有高管正紧急磋商,讨论如何拯救中航油(新加坡)。

10月10日,当陈久霖第一次将惨状告知母公司时,亏损已暴增至1.8亿美元。究竟是斩仓出局,还是投巨资豪赌到底,谁也拿不定主意。陈久霖的报告中提出三种方案:一是中航油(新加坡)与母公司签署协议,将期权持仓转至母公司,这样亏损持仓不会暴露,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;二是母公司将期权接管,以适当的方法削减损失;三是母公司将中航油(新加坡)的部分股权出售,再注资拯救中航油(新加坡)。
这又是一次盲人骑瞎马的错误选择。陈久霖不懂期权交易,中航油集团的领导更不懂,但中航油(新加坡)奇迹还近在眼前,领导认为他说话办事还是靠谱的。

前两种选择不是大胜就是大败,且黑锅要中航油集团来背,于是集团选择了第三套方案。10月20日,中航油集团委托德意志银行出售15%的中航油(新加坡)股票,交易在4小时内闪电完成,获得1.08亿美元后迅速交给中航油(新加坡)补仓,卖出名义却是中航油(新加坡)为收购新加坡石油筹资。这已构成商业欺诈,但为了能拯救企业,已没人去考虑违法问题。
但油价仍然不死不休地上涨,最终攀上了55美元的巅峰,击溃了中航油(新加坡)最后的底线。10月26日,中航油(新加坡)被迫平仓,向全世界公布惨败消息,并申请破产保护。至此,一切都无法挽回。
【6】天怒人怨
17岁时,陈久霖的母亲曾给他算过一卦,说他43岁时会遭逢大难,不料一语成谶。
中航油(新加坡)倒下了,陈久霖从央企的“过河尖兵”变成了“什么也不懂”的疯狂赌徒。媒体的负面报道铺天盖地,说他无视市场规则,勾兑垄断资源,以非常规手段急速膨胀,最终猛然坠落,是造成国有资产巨亏的历史罪人。

中航油集团也口风一变,声称一切都是陈久霖所为,母公司既不知道也管不住他。他的衍生品交易,根本就是中国法律不允许的。
而“打工皇帝”的千万薪酬,更成为人们愤怒的焦点。新加坡证券投资者协会极力声讨,要求他以天价薪酬补偿亏损的小股东。即便后来已澄清,他必须将薪酬的95%返还母公司,但人们对这些无力的辩白毫无兴趣。
更极端的人指责他何不自杀?但对陈久霖这样的硬汉来说,他觉得自杀恰恰是逃避责任。中航油(新加坡)出事了,他愿意承担自己应有的责任,“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?”陈久霖就敢说这样的话。
实际上,陈久霖才是最撕心裂肺的那个人。他将中航油(新加坡)从无到有一手做大,完全无法直视企业竟毁于一旦。无限沮丧下,他草草写过一首打油诗:“墙倒众人推,已倒随他推。他日起铜墙,请君再来推。”

对于这场败局,陈久霖有几点反思:一是用人不当。未意识到风控和交易员可能与外部勾结;二是决策失误。由于不具备期权专业知识,盲目听取了挪盘的建议;三是报告迟缓。未及时向集团报告亏损情况;四是分工不当。当时主要跑去做并购,没有精力专注交易,让人钻了空子,铸成大错。
然而,陈久霖很快会发现,他的反思和他需要面对的罪状,其实没有几毛钱关系。
【7】六宗罪
2004年12月,陈久霖回北京看望了病中的岳父,又回农村老家看望了中风六次、形同植物人般的母亲,再提前给父亲办了73岁的生日家宴。一切“后事”料理完毕,便重返新加坡。刚下飞机,他就被新加坡警方拘捕,就此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大审判。
